轩辕无天 发表于 2008-10-20 20:42

长帖转贴 朝鲜使者眼中的易服《大明衣冠何处?》 作者葛兆光

引子:不易犹见前朝衣冠
乾隆三十年正月初一,三十五岁的朝鲜人洪大荣随着朝鲜贺岁使节,照例盛装朝拜,表达朝鲜国王对满清皇帝的祝贺。仪式完毕后步出午门,他察觉到似乎有很多好奇的人注视自己,还有两个穿披肩品帽带数珠的官员在目不转睛地观看。洪大荣觉得很诧异,便上前询问:“老爷熟看我们何意?”这两人笑容可掬的回答:“看贵国人物与衣冠。”洪大荣不由心中一动,便追问道:“我们衣冠比老爷如何?”两人脸上的笑容似乎凝住似的没有回答。据洪大容事后的记载,这两个人是翰林检讨官,一个叫吴湘,一个叫彭冠。
在朝鲜使臣穿着传统的正式衣冠,其实就是前朝-------被清帝国取而代之的明朝------衣冠来到北京的时候,他们成了京城里一道异样风景,似乎是奇装异服的他们,常常被人们好奇的围观,不止这两个翰林检讨,另一个姓李的太常寺少卿也曾经来问,“贵处衣服,是尊何代之制?”而另一个叫周应文的读书人则好奇地问,“贵处衣冠可是箕子遗制否?”看起来,在清帝国生活的人,已经对这种本来属于汉族前朝的衣冠不太熟悉了,这使他们不仅陌生,而且惊奇。
倒退回去若干年,经历过明清之际那一次天崩地裂的人,倒是记得这种旧朝衣冠的。这是被推翻了的明朝衣冠,是汉族的旧时服饰。说起来,对于新政权来说是一种强制民众承认其合法性的必要手段,可是对于习惯旧王朝的人来说,被迫改易服色可能是一个割断历史的痛苦过程。顺治六年(1649)也就是明朝刚刚灭亡五六年,尽管南明朝廷还在南方挣扎,朝鲜还在坚持沿用崇祯年号,可汉人已经不得不改易发服,所以当他们看到昔日的东邻,旧日的东夷,竟然还可以穿着旧时衣冠堂皇过市的时候,常常就有一些自我悲怜,来中国出使的朝鲜人常常记载说,“华人见(我)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 但是,时间会磨灭历史记忆,到了荣大洪出使北京的乾隆中期,满清帝国已经建立一百二十年,算起来已经是第四代第五代了,仿佛人们也都已经习惯了满清服饰,倒把本来就是自己汉族的衣冠看成异乡制度,一个叫潘庭筠的汉族文人,看见洪大荣“以方冠,着广袖常衣”,他不知道这本是明代的秀才常服,却啧啧称赞它“制度古雅”,还得洪大容反过来告诉他,“我们衣服皆是明朝遗制“。
一. 旧日衣冠:无意中开启的记忆  
-- 这是“明朝遗制”?如果真是,在清帝国中心,就有些犯了政治忌讳。那么,在满清中叶,朝鲜使臣穿着前朝衣冠到清帝国来,究竟是否真的会唤起一些关于战争,王朝,族群的历史记忆?
汉族人并非就应当是中国天经地义的执政者,但是,一贯以“华夏”自居的汉族人一旦被原来鄙为“蛮夷”的满族所统治,在心底深处,却始终有所不甘。中国文献对此记载也许并不算多,可在朝鲜资料里面,却处处可以看见当时汉族人压抑已久的耻辱感。康熙三年(1664),朝鲜使者洪命夏到北京时,就说汉人凡见到朝鲜使者,“皆有唏嘘叹息之色,欲语未语……盖见我衣冠,自不觉其感慨而然也”,这种心情在短期很难平抑。五年以后,辽东一个姓颜的汉人知县,见到朝鲜使者闵鼎重,尽管言语之中颇有忌讳,但也很坦率地说他自己,虽然在满清帝国已经官居正七品,也是进士出身,穿了满清的衣服,但是心底里仍然羡慕贵国保留了“汉官威仪”。
衣服的话题始终戳着汉族中国人的心理痛处。所以,他们既关心穿什么衣服,又总避免谈到衣服,心里很尴尬又为难。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有一个姓李的朝鲜使者还说,“每与渠辈(指清国人)语,问其衣服之制,则汉人辄赧然有惭色”。为什么汉人“有惭色”?因为朝鲜衣服倒真的是“中华之制”,而中华穿的倒已经是“蛮夷”服饰了。说到这个话题,汉人只好半是自嘲,半是解嘲,他们说,满清衣冠也有很多好处,“头发尽剃,无梳栉之劳,上下均服,无名分之,制度简易,执事服役无所相碍”,还有人拿了历史来说事儿,冠冕堂皇地解释说,“一代有一代之衣冠”。


汉族人对“易服色”看得如此轻易,这是的一贯把“易服色,改正朔”看得很重的朝鲜使臣,打心眼里看不起满清统治下的汉族文人,尽管像1712年初是北京的朝鲜人崔德中也知道汉族人是出于无奈,因为满清“或囚或打”,汉人在高压之下只能如此,但是,他们仍然不能释然于心,对于清帝国“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的现象,他们感到即痛心又蔑视。朝鲜人反复说,清帝国其实不是中华,而是蛮夷,更何况如今“四海之内,皆是胡服,百年陆沉,中华文物荡然无余,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随意改易,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将不得复见”,这话说得很沉痛。
二. 仍旧前朝服色:中华唯有遗民?
满清入关,依照历史惯例建立新的年号,又强迫汉人剃头辫发,虽然看上去使用满族习惯强迫汉族接受,实际上恰恰沿袭了汉族“改正朔,易服色”的传统。不过,坚持汉族传统的遗民,在“留发不留头”的威胁下,也同样以传统应对,把不奉正朔,不易服色,不剃发编辫作为气节的象征,“朝华而冠,夕夷而髡。与丧乃心,宁死乃身”,所谓“保发严夷夏,扶明一死生“,在同一传统中的新朝和遗民,缺持了两种立场势如水火。
毕竟大多是普通人,普通人在权势逼迫之下,只好服从权力改服剃发。于是,在一片辫发胡服中,穿这大明衣冠的朝鲜使者每次出现,好像都会引起一种故国离黍之思。就在明清易代六十八年后的康熙五十一年,崔德中初到清国,曾和一个九十一岁的老僧有一段对话: 余问:甲申之岁,汝年廿一,能记其时乎?答曰:其时出家久矣,岂不明知?问:我等衣冠与明制一样耶?答云:一样尔,第无笠子,只着冠与帽子矣。
同一年,闵镇远随同朴弼成出使清国,在经过辽东新城的时候,闵镇远也发现,“观光胡人有垂涕者曰: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到了山海关以后他又发现,“居民多汉人,风俗与关外有异,见吾辈行,多有艳慕起敬者”。这天夜里,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汉族人喘了朝鲜随从的衣服欢喜踊跃,于是就问,穿这样的衣服高兴吗?回答说,这是我们祖先穿的衣服,怎么会不高兴呢?并且说:“每念剃头之痛,只欲无生”。几天后,他在路上又遇见一个自称是明皇室后人的读书人,也说“见老爷们所着衣冠,不胜钦羡,吾之所着,即与牛马何异?”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笔谈问答的纸投入火中焚化,“流涕呜咽曰:恐有人窃听,慎之慎之”。
到了乾隆年间,满清王朝建立已经百年,遗民那些象征了汉族正统的衣袍冠发,和他们矢志反清的前朝心情,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烟消云散。那个时候的知识阶层,早已接受了这种异族政权的现实,只是有时候还想起历史来,稍稍心里还有些赧然和愧疚。毕竟已近是乾隆时代,遗民作为历史的象征,刺激的意味已经不再强烈,人们已近渐渐习惯了新朝服装。这时候,朝鲜使者的衣冠倒成了唤醒汉族人历史记忆的资源。在一次闲聊中,洪大荣给两个汉族文人说到这样一件事情:山海关外的一个知县,遇到朝鲜使者,就把他们请到内堂,向他们借朝鲜的衣冠来穿戴,穿上衣服后,夫妻相对而泣,使得朝鲜使者也黯然泪下。说罢故事。两个汉族文人“垂首默然”,跌足叹息说“好个知县”。
有叹息就说明有痛楚,有痛楚,这种历史的疮疤就会时时被揭开。虽然明朝遗民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消失,雍正,乾隆年间,已经不大有这种离黍之思,没有了离黍之思的人也没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但是,汉族的历史记忆却埋藏得很深,并不随着时代变迁而泯灭。所以,尽管穿这种衣冠的遗民不再出现,可是这些衣冠却在娱乐舞台的戏曲人物中,外国使节的礼仪朝觐服饰中和汉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断出现。在这种看似边缘的象征物出现时,深藏的族群记忆仍然会时时被撩起。
三.戏台:“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  -- 先看戏台上的人物。
乾隆年间,朝鲜人李德懋 (1741—1793)出使燕京,一天到东安门拜谒大成庙,殿门一开,很多老百姓看见朝鲜是者穿乌帽团领,行四拜之礼,就指指点点地说,这好像“场戏”一样,所谓“场戏”就是穿了古代衣服演戏。原来,在当时一般人的记忆中,只有“场戏”中的演习人才会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上一个“古”字,说明这种衣冠连同他所携带的历史已经相当遥远。



这也许是高压下的必然。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场合,所有人都必须穿着本属于“蛮夷”的衣服,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当时的汉族文人说,就连孔孟程朱再世,也不得不服从这一制度。当时,朝鲜人对于清国官员戴数珠之制不以为然,说这不是“先王之法服”,但汉族文人却告诉他,你不了解清国之制,可当朝鲜使者故意调侃说,数珠是信仰佛教的东西。汉族文人郑重地说,“非也,虽程朱处今之世,敢不带耶”。
可是,戏台上偏偏却还穿这种古汉族衣冠。
本来,清除官方对戏台上反复出现前朝衣冠也有一些警惕,顺治末、康熙初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刑部捉住没有剃发的王玉,梁七子,他们自称是演戏的人,要男扮女装,所以不剃发,但是皇帝却勃然大怒,下诏说,以前曾下令不剃发者斩,并没有允许优伶留发,至今这些人还违背命令,实在是可恶。所以,现在再次警告,如有伪托优伶不剃发的,十天之内速剃,十天之后,如有不剃发,一定重重治罪。但是,禁令归禁令,也许是人们习惯了舞台上的汉族衣冠吧,就连满清宫廷、贵胄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这使得戏曲领域“漏网”获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权,在戏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历史上汉族的传统服装。洪大荣曾经诧异,“尝见皇上南游图,处处宫殿楼观戏台,皆极其奢丽,且道戏台有何好处?”一个汉族朋友潘庭筠就说“戏台有戏台妙处,以其有汉官威仪也”。因此,戏台在某种意义上,却成了唤回汉族历史记忆的场所。
这种以为朝鲜人也早想到了。康熙末年,崔得中在回朝鲜途中经过永平府,正好看见演戏,他注意到这些戏中人物穿的,都是明代甚至宋代的朝服、军服,他觉得“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完之资,痛哉”。不过,稍候另一个出使北京的徐长辅道时发现了这里面的奥妙,他说,戏台上所用衣冠,都是历代中华的衣冠,这就是“礼失求诸野者”。而在这些使这里面,要数洪大荣对这一奇特的现象特别敏感,但潘庭筠问他“场戏有何好处?”的时候,洪大荣心领神会,就说“不经之戏,然窃有取焉”。他们彼此都明白,所谓“有取”。就是因为人们可以在戏台上“复见汉官威仪”。
也许这并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识保留“汉官威仪”,只是由于清帝国剃发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只一点残存的历史遗迹,给朝鲜使者带来了对异域悲情的无限遐想,他们觉得这可能就是汉族人苦心孤诣保留的东西。一直到道光八年(1828),一个叫朴思浩的朝鲜使者到中国来,看到戏台上演戏,还觉得这种戏台上的特别衣冠是汉人有意为之,他在《演戏记》里便猜测说,“演戏,戏也,亦关中国之沿革。盖清初有人虑其历代衣冠之无传,设为此戏,涂人耳目云,言斯言也。岂不成远虑哉?”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这些“汉官威仪”之中,真的寄寓汉族故国离黍之思。是真的吗?
四、外国使节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让人联想的汉族衣冠,除了出现在戏台上,还出现在外国使节身上。明清之际中国变色,按照朝鲜人的说法,已是满目腥膻遍地蛮夷。“礼失求诸野”这句话,不仅常常被汉族文人想起来,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鲜使臣放在嘴边。外国使者团到北京来,清廷倒是对他们的服饰听之任之,因此朝鲜、琉球和安南,便照旧穿了前明的衣服,一样招摇过市。在各种《皇清职供图》中都有朝鲜、安南与琉球人物的图像,可以引证朝鲜使者在《燕行录》中的一些记载。乾隆后期出使中国的徐浩修记载,安南使者的服饰,到与朝鲜大体相同,“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 金玳瑁带,穿黑皮靴”,这样的服饰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大体同事的金正中也记载,和他们一起到北京朝觐的琉球使者,朝袍广阔,仍然是古人制度,用了黄帛为带,紧紧束腰,头上以黄色绫裁作头帕,和朝鲜的幞头差不多,“人物古雅,言语淳淳,稍无俗野之气”。而安南人则高髻网巾,朝袍角带,与朝鲜更接近,而且把他们的帽子叫做“文公冠”。



不过,比起琉球和安南来,朝鲜人更有一种中华文化继承者的心态,虽然同样都是“事大”与“朝觐”,朝鲜人仍然觉得,只有自己坚持了中华正宗,只要琉球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向满清,就打心眼里看不起。徐浩修,对安南使团的君臣在朝觐时候穿了满清服装异常不满,就明知故问的讽刺,“贵国冠服本欲满洲同乎?”安南人回答说,以内皇上表彰我们国王亲自来朝觐,所以,特别送给车服,我们奉命在北京朝拜的时候使用,归国反途中在穿回本来的衣服,这种衣服不过是一时权宜而已。本来这是当时安南人小心翼翼的策略,但是,在徐浩修“政治正确”式的故意追问下,据说安南人也面有愧色。对于虽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缅甸人等等,尽管穿着并无可挑剔,但朝鲜的使者觉得他们的文化不是那么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评琉球人,说他们轻薄狡诈,不够谨厚。而缅甸人则是三国孟获的遗种,他们穿蟒布衣服,但头不戴冠帽,梳了两髻,极可笑。
说起来,朝鲜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显得相当苛刻和自负,他们面对琉球和安南有一种居高临下,甚至面对清国人也一样从心底里透出不屑,当有汉族文人询问,“(朝鲜)使臣不加帽而所以戴貂皮者,何制也?”金正中就很骄傲地回答,这是中华就职,你没有听说过吧?当中国士大夫称赞他们是衣冠之国,他们又故意反问中国衣冠究竟来自何代。像朴思浩就是这样,和汉族文人一起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挑衅地说,你们清国的帽子、狭袖,竟然用于朝贺宴享祭祀征战燕居,那么这是中华之制吗?高的满座面面相觑,只好尴尬地回答:这不是唐宋明遗制,是清国之制。这时,朝鲜使者心理得到极大的自我满足,汉族中国人的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五、汉族妇女服饰:边缘的模糊 -- 边缘有边缘的模糊,不被重视也免了被监管。
和外国使者的衣冠一样,满清妇女的服饰有时也会成为激活汉族历史记忆的资源。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曾用焦秉贞绘、朱圭刻《耕织图》与清初《燕寝怡情图》为例,说明清代妇女服装仍然沿袭晚明,如高髻、花钗、对襟外衣或水田衣、长裙、或加云肩,从万历到康熙、雍正。甚至故宫博物院藏《雍正十二妃子图》里面的满清皇妃,都穿了汉族的衣服。这倒是实的,有时候,审美习惯并不跟随政治规训,康熙年间出使北京的崔德中就注意到,汉族的女人又得穿着摺裳,上身穿明代衣服,头上装饰着彩花珍珠,出门的时候脸上罩着黑纱,有的骑驴而行。于是大为感慨说,“女子则犹带明衣制矣,可爱。”
明衣冠可爱而清冠服丑陋,这当然是朝鲜人的固执见解,不过,对满清习惯的鄙夷,伴随的只是对汉族衣冠的偏爱。朝鲜人从很早期就坚持穿着汉族衣冠,还把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征,《三国史记》卷首金富轼序文里,就历数新罗到高丽的服饰变迁,他说,到金春秋得到唐太宗皇帝所赏赐衣带,回到朝鲜推广,便以华变夷,而在后来文武王时,又改革妇女的服装,自此以后,衣冠才完全同于中国,而朝鲜也从此进入“文明”。值得注意的是,本来这种服装的偏好只是对另一个文明的向往,但是在中国的明清易代以后,他却具有了确立朝鲜文明正统性的意义。依然穿大明衣冠,使得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小中华”而中国却已是“夷狄之邦”。而汉族女子的服饰,在满清夷狄时代仍旧沿袭晚明,便给他们带来一个印象,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汉族女子身上寄托了汉族的历史记忆。
启示。最初满清王朝还是想统一服饰的,康熙还没有亲政的时候(1664),朝廷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想禁止汉族女子穿汉族衣服。满族官员觉得“清国即得天下,天下服色不可异同”,可是,据说“此轮一出之后,汉人气色,莫不失心,大概去其衣冠,解其足裹,有若剃头者然”,大概是碰到激烈反弹的,连官员都知道这是“招怨之举,深可虑也”,所以,建议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没有真的动作。


说起来,满清王朝的汉族妇女穿着明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满清实行的是“男降女不降”政策,但另一方面却是顺应传统审美观念强大的惯性。尽管满清入主中华,但汉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的心目中,还是有一种有文化和有历史的高雅象征,那个时代并不像追逐时髦和新潮的时代,在人们的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时尚却只是流俗。在小说、戏曲以及书画中,要表现一种想象的和高尚的“美”,仍然需要这种古典的,而不用时尚的衣冠。这种审美观念的惯性延续,看上去无关紧要,却带来了一个深远影响的后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终一方面成为美的象征引起夸耀和自豪,一方面却成为耻辱的标识时时触动汉民族的族群意识,正像一个朝鲜使者所说的,尽管在当时,“无论胡汉,一皆胡帽胡服。而见画本,虽画近来人物,冠帽皆悉依汉仪,于此可见,虽不得已从时制,而心实谦然也”。
尾声:“遵时”的一般民众
话须说回来,尽管戏台人物、外国使节和汉族妇女的服饰辫发,可能不断刺激着汉族人的族群记忆,但是,来自政治权力的现实力量,毕竟要远远大于来自历史记忆的心理屈辱,一般民众甚至是深谙历史的读书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仍然不得不接受这种屈辱,剃去汉族传统的头发,穿上满清的衣装。朝鲜使者李宜显在初始北京的路上,遇见一个叫马倬的读书人,于他谈论衣冠之事,他“显有愧屈之色。即书示曰:我们未尝不羡,但我们尊时耳”。
“遵时”是什么?就是向现实妥协,因为在满清直接控制范围之外,所以,朝鲜人不太能过体会汉族人的苦衷,倒是怀着一种逆转的自负和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00),一个叫姜铣的朝鲜使者在清国写了两首诗,先是说“使者遥寻秦地界,夷人惊怪汉衣冠”,接着说“楚士几轻秦吏卒,蛮儿浑怪汉衣冠。这很有趣,在汉人眼中本是东夷的朝鲜人到了中国,却奇怪这里找不到真正的中华,本来是中华的汉人,却在朝鲜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蛮儿”,他们却对原本祖先穿过的大明衣冠感到陌生和诧异。难怪乾隆年间的洪大荣要嘲笑汉族中国人说,“中国衣冠之变,已百余年矣。今天下唯吾东方略存旧制,而其入中国也,无识之辈莫不笑之。呜呼,其忘本也。见帽带则谓之类场戏,见头发则谓之类妇人,见大袖衣则谓之类和尚”。
也许,指责太苛刻,批评太轻率,嘲笑也未免不够忠厚,因为汉族读书人已经说的很明白,这是不得已,就连程、朱在世,在这个时代也不得不剃发编辫,穿上满清服装。“遵时”的代价是被压抑的历史记忆,而这种历史记忆的被压抑,是因为汉人经历过很惨烈、很漫长,而当时朝鲜人并没有经历过的血腥岁月。

轩辕无天 发表于 2008-10-20 20:53

葛兆光:渐行渐远——清代中叶朝鲜、日本与中国的陌生感

日本、朝鲜和中国,渐渐从文化上“本是一家”到“互不相认,象征着“东方”看似同一文明内部的巨大分裂。
  就在清帝国看似最兴盛的时代,朝鲜到中国的使者们却看到了已经不再“中华”的帝国风景,于是不再认同这个原来仰视的宗主国;而日本人在对中国漂流商贾的观察中,也表现出来一些微妙的、发自国族自尊的轻蔑和警惕……
  一、傲慢的漂流者
  日本千叶县安房郡千仓町。
  这一年是日本的安永九年,中国的乾隆四十四年(1779),四月的最后一天,海上漂来一艘商船,船上是七十八个筋疲力尽的中国人。那个时候,日本正是锁国时期,通常外来的船只能在指定的长崎停泊,可是这一只大船,显然是遇到风浪,无奈之下漂到了这里。从留下来的日本文件中知道,这艘船名为元顺号,船主叫沈敬瞻,是姑苏人,四十二岁,副船主叫方西园,是新安人,四十五岁。船上一共装了白砂糖二十六万两千五百斤、冰砂糖五十桶一万二千五百斤、各种药材,像甘草七万五千七百三十斤、山归来五万五千八百斤。有点儿奇怪的是,在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这艘开往日本的船上也载了鸦片三百五十斤,而且还装载了现在动物保护组织特别痛心疾首的东西,犀角两箱二百二十七斤、象牙若干枝,以及虎皮十张。
  船果然进了水,因为触礁的缘故。糖化了很多,冰糖也只剩下了十分之一,让船主痛心的是船上装载来准备贩卖大价钱的书画之类,更是损坏大半,好在性命保全下来了。很久没有见到外人的日本当地人,对这些落难船员还算宽容,虽然按规定不能让外国人四处乱走,但毕竟还是划出了一片地方,让他们在海边自由行动。不过,日久生厌的水手们在海滩拾虾、吹拉弹唱,到处闲逛,一直到了官厅前面,“横行于厅前而傲然不敬,吏卒呵而不退”,日本役人多少有些不悦,便要求船主沈敬瞻严加管束,一个叫做儿玉的役员甚至斥责“尔等不察,屡犯我禁厉,乱我清规,不独不从我令,又随对悍我吏人,何其无礼也”,口气很严厉。
  没想到在第二天,官厅前出现了一封信。信是中国船员写的,里面的口气,好像也很不客气,大意是说,………………(下段略)
  二、鄙夷的目光:夷狄与胡服
  不断有中国船到长崎,也不断有一些遇见风浪的船漂到日本的各个地方(图2:日本人所画得泰号商船)。遭遇多了,客人和主人之间,常常会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不过,并不全是中国人的错,当时日本人,多少有一些歧视中国人。
  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据说是满清入主中国,让日本人觉得野蛮在中国已经战胜了文明,尤其是满清的中国人,都脱下了原来的汉族衣服,剃掉了受之父母的头发,编上了蛮人的辫子,这一点就让日本人觉得很鄙夷。仿佛老话说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明明知道中国汉族人对这种服色改易也很在意,他们偏偏就要在衣服上面做文章,挑开已经渐渐平复的旧时伤疤。现在还留下不少当年日本人好奇的绘画,绘画中的清国人都是“辫发胡服”,与史书记载中的华夏衣冠和他们想象中的中华人物,已经有了很大差异,于是,他们特别仔细地询问,并且用画笔把他们的形象画下来,不仅是猎奇,也借了这种外观的描述,表达一种文化上的轻蔑。一个叫做伊东龟年的人,就对清国船员们的髡头辫发和上衣下裳很不以为然,原因很简单,因为日本读书人虽然对历史上的中华文化有钦慕之意,但是对现实清国的存在却相当蔑视。据学者说,清廷的出现,唤起了日本人对当年元寇的回忆,所以打心眼里对满清有一种敌意,因此在记载了服色之后,他不忘记添上一句:“大清太祖皇帝自鞑靼统一华夏,帝中国而制胡服,盖是矣。”他们说,中国已经荣光失尽,因为满族人的入主中原,所以“今也,先王礼文冠裳之风悉就扫荡,辫发腥膻之俗已极沦溺。则彼土之风俗尚实之不可问也”。
  日本人的逻辑很有趣,一方面他们觉得中国衣冠已经成了野蛮胡服,满心地瞧不起,一方面要证明自己衣冠是文明传统,却又还得证明自己穿的是正宗中华汉服。因为只有证明自己古代衣冠源自上古中华正宗,才能证明文明在日本而不在中国。所以,他们不断在漂流人那里寻找自我证明。一个叫做关龄修的日本人,便拿了日本保存的深衣幅巾及东坡巾,告诉中国人说,这是“我邦上古深衣之式,一以礼经为正。近世以来,或从司马温公、朱文公之说,乃是此物”。而且故意问中国人说,你们那里一定也有这样的衣服吧?中国船员仔细看过后,只好尴尬地承认,这是“大明朝秀才之服式。今清廷衣冠俱以改制。前朝服式,既不敢留藏,是以我等见于演戏列朝服饰耳”。
  不仅是服色,在日本人看来,音乐也一样有正、闰之分。他们追问中国船员,你们听过朝廷的乐曲吗?好面子的船员回答说,“细乐即唐时乐曲,但孔子祭即古乐”。但是,日本人根本不相信,他们觉得,既然中国现在被满清统治,而满清就是蛮夷,蛮夷奉行的文化,就一定不再是正宗的汉文化,音乐也一定是胡人乐曲。所以本田四明就追问,清廷的庙堂音乐究竟与古先王之乐有什么差异?尽管汉族船员一直坚持说“此刻祭祀与文王一般”,并引朱熹作证,说朱熹是宋朝大儒,四书的注释都是他写的,清国是尊朱熹的,所以朝廷的乐曲也一定是文王之乐。但是,这个叫本田四明的日本人却反唇相讥地说:“不待足下之教。四书集注,不佞初读之,疑礼学非孔子之意。已而广涉诸家,未尝知有谓古之乐犹存焉者矣。盖贵邦今上,由贲(坟)典以新制清乐邪?”尽管中国船员仍然坚持“今清亦读孔孟之书,达周公之礼,新制未之有也”,但是,本田四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贵帮之俗,剃头发,衣冠异古,此何得谓周公之礼?而新制未有之。足下之言,似有径庭,如何?”
  在这种看上去义正辞严的话面前,中国船员只好以退为进,勉强遮掩应答说:“仆粗以见识,自幼出外为商,其诗书礼乐无识矣,恕罪恕罪。”
  三、朝鲜人看中国
  也是清代中叶。
  中国船员不断东去,经海路到日本做生意的时候,很多朝鲜文人从陆路来华,他们经沈阳,入山海关,到北京来朝觐。一团团的使者中,不乏观察敏锐的文化人,他们留下的旅行记,记录了当时朝鲜人对中国的观感。说起来,旅行或者漂流,常常不仅是空间的移动,也是历史的迁徙和文化经验的变化。人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常常会有异样的感觉和异样的经验,人在异国的旅游感观,反过来,会成为他的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通过“别国”来定位“我国”,就像找镜子来反照自身。
  清代乾隆到嘉庆年间,表面上看是“盛世”,实际上就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已经是大厦之将倾的时候了,可中国人对于外面的世界,大多还沉湎在两千年来以自我为中心的想象里。但是这个时候,朝鲜人对中国的感觉却不同了,尽管明朝覆亡已经百年以上,不知怎的,朝鲜人仍然对明帝国很依恋,在清国巨大压力的无奈之下,他们对朝觐胡人皇帝充满了怨气。私下里,他们把清帝国叫做“夷虏”,把清皇帝叫做“胡皇”。就在乾隆年间,一个叫做金钟厚的人,就给曾经出使清帝国的朋友洪大容写信,说明朝以后已经没有“中华”了。在他们心目中,中华原本是文明的意思,如果中华文明并不在清国,那么,我“宁甘为东夷之*,而不愿为彼之贵也”。
  这个时候的朝鲜人,早就不把清帝国当作“中华”了。所以,他们对汉族中国人那么容易就归顺了满清,感到很不理解。乾隆年间,出使北京的一个使者洪大容坦率地告诉两个打听朝鲜历史的中国人严诚和潘庭筠说:“我国于前明实有再造直恩,兄辈曾知之否?”当不明历史的两人再问时,他说:“万历年间,倭贼大入东国,八道糜烂,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费天下之财,七年然后定,到今二百年,生民之乐利皆神皇之赐也。且末年流贼之变,未必不如此,故我国以为由我而亡,没世哀慕,至于今不已。”这种在清帝国治下的人看来是狂悖的话,在朝鲜使者嘴中说出,让两个汉族文人默默无言。
  朝鲜人从心底里觉得,他们到清帝国来,不是来朝觐天子,而只是到燕都来出差罢了。所以,清代使者们的旅行记,名称大多由“朝天”改成了“燕行”,一直到乾隆、嘉庆年间,虽然离开大明的覆亡已经百余年,但朝鲜关于“大明”的历史记忆却依然如此清晰,而对“大清”,确始终没有一点好感。

 四、大明衣冠对胡服辨发的自负
  古代中国讲历史的巨变,常常提出个改正朔,一个易服色。改正朔就是纪年纪月用了新朝的历法,用新历仿佛天地就变了颜色;易服色就是脱了旧时的衣服,也就等于卸甲易帜,自动承认了新朝的合法。
  至今朝鲜人的固执,仍然让人印象深刻。固执当然有些冥顽不化,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但固执有时也是坚守自家的传统,不那么随波逐流的基础。那个时候,朝鲜人对于自己仍然坚持书写明朝的年号,穿着明朝衣冠,特别感到自豪,也对清帝国的汉族人改易服色,顺从了蛮夷衣冠相当蔑视。“大抵元氏虽入帝中国,天下犹未剃发,今则四海之内,皆是胡服,百年陆沉,中华文物荡然无余,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随意改易,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将不得复见”。
  其实,最初汉族中国人对于这种顺从或者说得彻底一些的“投降”,也一样感到屈辱。顺治十三年(1656),一个朝鲜使团到山海关,路上看到“市肆行人见使行服着,有感于汉朝衣冠,至有垂泪者”,在北京正式朝见后,也发觉“华人见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但是到了清代中叶,时间流逝,这种屈辱感觉已经很淡了,满族的服装穿得也习惯了,辫发也都成了家常便饭,所以乍一看到朝鲜使节穿的明代衣冠,反倒有些好奇。可是,朝鲜人却觉得,他们穿着汉族的明朝衣冠,在心理上对满清帝国的汉族人就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好像的确如此,在他们面前,似乎很多汉族士人有一种自惭形秽,这使被迫朝贡的他们,在心理上很得到补偿。乾隆四十二年(1777),一个朝鲜使者就记载说,“每与渠辈(中国人)语,问其衣服之制,则汉人辄赧然有惭色”,为什么?因为“问我人服色,或云此是中华之制”。朝鲜人觉得,清帝国的风俗已经不再是“华夏”,因为本来是儒家发明并很自以为正宗的礼仪,在中国的保存却反不如朝鲜纯粹,而正统儒家礼仪的破坏,让他们有了一种不认同大清的心理。在看透了清帝国的这些风气之后,从一开始就视满清为蛮夷的朝鲜使者,就更存了对清国的轻蔑之心。
 “旁观者清”好像是一个普遍现象。当汉人可能还在“当局者迷”,沉湎在乾嘉盛世的时候,朝鲜人已经发现了中华帝国的干疮百孔,“今天下中华制度,独存于我国”,朝鲜人再也不承认文化中华在清帝国了。
  五、重编历史:辱及圣上与祖先
  不止是在衣服上,也不止是在音乐上,日本人对清帝国的敌意和鄙夷,在一些看似不经意的传闻和消息中,不断地流露出来。
  就像小孩子以侮辱对方长辈.当作战胜的象征一样,日本人也想象出了一些很伤人的话题刺激漂来的中国人。一个叫野田希一的人,在与得泰船的刘圣孚聊天时,就明知故问:“贵邦太祖出何州?”以为可以蒙混的刘圣孚,便半遮半掩地回答:“出于江南。”但深知内情的野田立即戳穿,说:“吾闻贵邦太祖,起于长白山下,不知此山在江南何州?”这活很厉害,如果皇帝不是出自传统的华夏地区,而是出自关外,那么,怎么可以说清国延续中华文化血脉?刘圣孚—时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在一旁的船主杨启堂便只好给刘圣孚解围,说:“先生博识,于吾邦书无不通。而今刻问及,故圣早言然耳。此故在他人秘之,独与我公说何妨。中夏为外狄驱逐,故去发四边,亦自天运循环之道。”谁知道,“天运循环之道”这种已经退让三舍的话,也招来野田的一通教讥“天运循环,盛则衰,衰则盛,天下盛久矣,焉知无如皇觉寺僧出而长四边之发哉?”
  只好忍气吞声,但是设想到,接下来野田又说出一个更惊人的传闻“我邦越前人,前年漂到**奴儿干地方,观门户神画源判官义经像云云,世或称贵邦太祖为源判官后,不知贵邦有传之者乎?”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德川曾自称“源氏”,是新田义贞的子孙,新田氏是清和源氏的—支,而清和源氏是九世纪中叶清和天皇之子,如果清太租是源氏之后,那么算起来,清代皇帝应当是日本贵族的分支后裔。
  辱及圣上,而且公然表达我是你祖宗的意思,这在汉族中国人,本来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可是一败再败,气势已馁之下,同时在场的一个汉族人朱柳桥也无可奈何,只好勉强承认说:“以前观日本书,我朝太子先世姓源,系日本人,今忘其书名。我邦或传以康熙帝自言云,均不知其信。”如果真的是康熙自己说的,连皇帝也成了日本人:对这种不可证实的传闻,日本人相当得意。因为,在日本人的心门中,汉唐中华已经消失,中国与四夷的位置已经颠倒。他们虽然承认中国是大同,日本是小国,但是,当他面对汉族中国人的时候,又专门强调“有土之德,不国之大小,众叛则地削,桀纣是也,民和则天下一,汤武是也。敝国邃古神功皇后征三韩,光烛海外,至今千万岁,一姓连绵,生民仰之,可不谓至治哉?此聊敝同之荣也”。
  六、人在矮檐下:中国船员的无力反驳
 日本人的轻蔑与傲慢,让中国人很不舒服,漂流日本的中国船员虽然落难在异邦,但是,心里仍然有一种习惯的大国意识,所以,当本田说了这一番为日本张目的话头之后,一个叫张谟弟的人就很不服,不便直接反驳,就想方设法迂回地反唇相讥。他避开活头,以长崎风俗为例,说“长崎通事,其[兄]亡过,将嫂收为妾”,意思是尔乃蛮夷,居然弟娶兄嫂。同样,当—个叫野田的人故意捅清人忌讳处,在被逼无奈下,那个朱柳桥也只好以攻为守,转而说“苗俗有跳月之风,任人自力配偶,今日本男妇,亦多野合者,国法不禁”,意思是说,你岛夷婚娶不以媒妁之言,国法也不禁野台。这当然有反唇相讥的意思。
  毕竟在他人屋檐下,中国人的反击似乎只是偶尔一现,倒是日本人的自我意识,在刘话中处处显现,就连山水风光的议论,有时也成了另-种“竞争”。一个日本人询问汉人说“芙岳(富士山)秀绝,孰与贵邦天台山?”中国船主杨嗣元就说:“芙山较天台山一色,但天台…能使人上去游玩。”但是,这个日本人却显然把比较当成了比赛,于是,便故意追问“(天台山)二夏戴雪么?”当杨氏回答没有雪,因为地气比较嗳的缘故时,他就得意地补充,“(天台)果然不及芙岳也,若其绝高,假在南海[终](中)[年]戴雪矣”。这种无端自负,顿时使得敏感的杨“默然无语”。
  我总觉得,如果说原来处在朝贡体制中心的中国人,还始终沉溺在天下中央的想象中,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国族意识的话,那么,这个时候的朝鲜人和日本人,国族意识就已经很浓厚了,不仅是在说话中彼此角力,就在互相了解中也一样相互提防。举一个例子吧,虽然漂流到日本的中国船员,并不介意日本人借阅中国的历书;探问中国的知识和政治,但是,当中国船员反过来打听日本情况的时候,日本人却相当警惕。杨启堂向野旧氏借阅日本地图,他就说,这“是吾邦大禁,不许外人看”,
  当他们义向野田打听日本谁懂得天文地理时,他又警惕地说,“天师府中之事,不与外人道,恐泄天机”。
  七、“东方”、“中华”:渐行渐远的中日韩三国
  近代以来,日本人脑子里面的世界图像中,有过“入欧”,有过“兴亚”,有过日本、东洋、西洋的三分世界观,可是,中国人却习惯了以“中国”与“西方”(中西)或者“东方”与“西方”(东西)进行比较。深究下来,中国这种总是以“西方”’为背景的比较方法,其实和晚清的“中体西用”或者“西体中用”的观念一脉相承,人们的注意力始终是落在整体的“东方”或者“中国”,以及作为他者的“西方”(欧美)之间,人们动辄想到的就是“东方”与“西方”,倒不太把身边的朝鲜和日本作为文化对比的背景。
  这当然不奇怪,因为中国人从来就习惯了“中国”等于“东方”,中国的他者就是“西方”’,好像这个“东方”的内部,似乎总是具有文化的同一性,而没有多少文化的差异性似的,即使说到“中外文化交流”的“中”和“外”,也主要是讨论中华文化“光被四表”.“广传四裔”的历史。
  这显然是不适当的,至少在明清是不适当的。如果我们仔细看明清史,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所谓“东方”,在十七世纪中叶以后,在文化上已经不是一个“中华”,在政治上已然是一个“国际”,而在经济上,“朝贡体制”虽然还维持着,但是日本、朝鲜与中国实际上已是“贸易关系”,东方(其实是东亚)各国之间,渐行渐远,彼此之间原来的文化认同,更已经全盘崩溃。正是这种崩溃,使得各自面对西方的时候,便有了后来历史的巨大差异。
  如今,欧美学术界也罢,中国学术界也罢,对于欧洲人到中国来的旅行记格外重视。这当然是因为这体现了两个不同文明的对望与审视,在彼此的差异中可以相互发现并发现自己。这些欧美著作.话题大都集中在“西方”对“东方”的观察上,所用的资料也人多是涉及“东方”与“西方”的部分,但是,我总在想,这种西方对东方的观察,毕竟只是“异”对“异”。
  西方与东方,是本来不相识者的迎头遭遇,所以乍一撞见,常常引发的是诧异、好奇和想象。然而,文化上本来“同”却渐行渐“异”的东亚诸国之间的互相观察,与这种东方与西方的彼此对视相当不同。日本、朝鲜和中国,渐渐从文化上“本是一家”到“互不相认”,渐渐的互不相认,象征着“东方”看似同一文明内部的巨大分裂。就在清帝国最兴盛的时代,朝鲜到中国来的使者们却看到了已经小再“中华”了的帝国风景,于是不冉认同这个原来仰视的宗主国;而日本人在对中国漂流商贾的观察中.也表现出来一些微妙的、发自国族自尊的轻蔑和警惕。一个曾经到过北京、承德和沈阳的朝鲜使者说,这个帝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蛮夷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向他们致敬?他不再去想“中华上国”的昔日风华;一个没有到过中国的日本文人也说,感谢大风,让蒙元的舰艇和大军沉在海底,也感谢大海,让我们和蛮夷的清帝国离开好远,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去想这只是“一衣带水”。

轩辕无天 发表于 2008-10-20 20:57

朝鲜李朝孝宗忠宣大王李淏,早年跟他哥哥朝鲜昭显世子一起,曾经被入侵朝鲜的.皇太极掳到盛京当了很久的人质。1644年,明朝灭亡,满清入关,入主中原。11月9日,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在北京紫禁城武英殿召见作为人质的昭显世子李澄(李淏的哥哥,当时的朝鲜王储)和凤林大君(李淏),说“未得北京以前,两国不无疑阻。今则大事已定,彼此一以诚信相孚。且世子以东国储君,不可久居于此,今宜永还本国。凤林大君则姑留与麟坪大君相替往来……”。同时,满清还宣布减少朝鲜的岁贡币物。
  1645年3月,久居满清做人质的昭显世子返回汉城,随行清使勒令朝鲜仁祖李倧出城迎接“虏使”到来。忠于明朝的朝鲜两班朝臣士大夫对此心生忌恨。5月21日,昭显世子被宫人在饵饼中下毒,暴毙于昌德宫中。李倧随心知肚明,但是讳言此事,怕多尔衮深究,向满清上报“世子病亡”。6月7日,被多尔衮释放的凤林大君回到汉城。昭显世子在满清为质近十年,历尽艰险,亲眼目睹了明亡清兴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积累了处理朝清关系的丰富经验。.多尔衮对其逝世“深为惊悼”。虽对其暴毙觉得可疑,但是在朝鲜使臣众口一词的“确系病殪”的说辞下,也不得不信。1645年11月14日,满清册封李淏为朝鲜世子。

   送还质子,减少岁贡,本是满清为缓和两国关系而为,但是经过1627年和1636年的两次战争,朝鲜对满清产生了很深的民族仇恨。
  
   朝鲜李朝视满清为犬羊夷狄,私下称清帝为“胡皇”,称清使为“虏使”。除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一切内部公文,包括王陵、宗庙、文庙祭享祝文,仍用大明崇祯年号。朝鲜《仁祖庄穆大王实录》,在明亡前用崇祯年号,在明亡后用干支纪年和国王在位年号。在仁祖之后的历代朝鲜国王《实录》,只书干支纪年和国王在位纪年。至于私人著述,直到清末,仍有人书写大明崇祯年号,以至竟然有“大明崇祯二百六十五年”的纪年。
  
  孝宗的“反清复明”战备
  
   当时朝鲜君臣认为,“我朝三百年来,服事大明,其情其义,固不暇言。而大明神宗皇帝(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再造之恩,自开辟以来,亦未闻于载籍者。宣祖大王所谓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实是真诚痛切语也”。李朝孝宗则以光复大明天下为己任,倡议北伐。他对大臣说:“群臣皆欲予勿治兵,而予固不听者,天时人事,不知何日是好机会来时。故欲养精兵十万,爱恤如子,皆为敢死之卒,然后待其有衅,出其不意,直抵关外,则中原义士豪杰,岂无响应者!”。对大臣“万一蹉跎,有覆亡之祸,则奈何”的担心,他说:“以大志举大事,岂可保其万全也。大义则明,则覆亡何愧,益有光举于天下万世也。且天意有在,予以为似无覆亡之虞也”。
  
   为了北伐,孝宗首先采取措施,扩军备战。驻汉城的都城御营厅军由7000人增加到21000人。禁军由600名增加到1000名,全部改编为骑兵。御营厅增加了大炮攻坚部队,还计划将守卫汉城的训练都监军增加10000名,御营厅军增加20000名。由于财政困难,未能实现。(韩国姜万吉《韩国近代史》)
   
   李朝君臣确信“胡人无百年之运”的儒家格言,将地震、彗星等自然灾害视为清廷灭亡的征兆,对南明政权、吴三桂和三藩分裂势力、台湾郑成功、准噶尔蒙古等反清势力寄以厚望,准备派使臣渡海联络,策划夹击清廷。台湾郑氏多次请日本联合出师伐清复明,朝鲜对日郑联合乐观其成,甚至建议“假道朝鲜,出送援兵”(《仁祖大王实录》二十四年十二月甲午)。李淏的儿子显宗李棩和孙子肃宗李焞,对联日伐清之事也很积极。1650年,李淏向清廷奏报“日本近以密书示通事,情形可畏,请筑城训练为守御计”,企图以防御日本为由扩军备战。清廷警觉到朝、日、南明联手组成军事同盟的危险,于是派遣密使前往朝鲜核实情况。结果查明朝鲜与日本素和好,奏折不实,顺治帝下诏斥责朝鲜国王,罢其用事大臣。这就是朝鲜历史上有名的“六使诘责”事件。
  
  “反清复明”与满清与朝鲜的关系走势
  
   由于朝鲜财政困难,军备薄弱,北伐大计难以实施。朝鲜反清派期望的汉民族武装反抗、满清统治土崩瓦解局面一直没有实现。1683年,满清打下台湾,南明残存势力灭亡,作为实际行动纲领的朝鲜北伐计划,寿终正寝。朝鲜没有介入满清的镇压,也没有铤而走险联合日本跨过鸭绿江,冒犯正处于全面上升和旺盛时期的新兴满洲军事强权。这是朝鲜的大幸,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朝鲜一方,朝鲜民族对满洲的仇恨心理,推行名分主义的外交。
  
   大明朝覆亡后,李朝王室一直进行各种追思活动。仁祖不忘宫中焚香望阙之礼。1704年甲申,明朝灭亡六十周年,李朝肃宗自宜春门诣禁苑坛,以太牢祭祀大明崇祯皇帝。又命汉城府在后苑春塘台设“大报坛”,祭祀大明神宗万历皇帝。“大报”出于《礼记》郊特牲,是郊天之义,而兼有报德之意。1749年(乾隆十四年)又以大明太祖(洪武帝)、神宗(万历帝)、毅宗(崇祯帝)并享大报坛,并于三帝即位、忌辰日行望拜礼。这种祭祀活动每年进行,直到朝鲜李朝末年。
  
   朝鲜的反清复明计划和北伐准备是在隐蔽状态下进行的。满清政府知之甚少。对满清的鄙视仇恨和恪守藩属朝贡制度同时并存。

老杨 发表于 2008-10-21 07:44

这篇文章写的也太长了,谁能帮我总结一下中心思想?

天天自然醒 发表于 2008-10-21 11:27

原帖由 老杨 于 2008-10-21 08:44 发表 http://www.edmontonchina.ca/images/common/back.gif
这篇文章写的也太长了,谁能帮我总结一下中心思想?

哈,我帮你总结,就是汉服才是汉族人的传统服饰,旗袍马褂是满族人的传统服饰。你要是汉族人就应该穿汉服。总结完毕。还没看长文 :dahan:

林灵 发表于 2008-10-21 11:46

我来总结一下吧,这篇文章,反映了现在相当多的汉族人的心态,尽管文章里描述的年代已经是几百年前,但适用于今却依然恰当:

从心底羡慕并认为韩服和服好看漂亮,也认为他们这种服饰传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一提到我们自己穿汉服,就像被烫了一样,跳得老远,认为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民族服饰。

现在总说韩国侵占了我们这个传统,那个节日,可对于原本从中国传去,却被人占有称其为自己服饰的民族服装,却麻木不仁,到底谁在作怪?女真人让所有汉族人穿他们的民族衣服,剔他们的头。到现在,女真人的目的达到了,汉族人帮助女真人继承了他们的服饰传统,却丢掉了自己曾最引以为傲的服饰礼仪,丢掉了曾经让朝鲜仰视,日本羡慕的汉服。

人最可悲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可悲,这句话,适用于认为旗袍是汉族民族服饰的人。

天天自然醒 发表于 2008-10-22 10:59

其实旗袍也不能说是满装,是民国时期旧上海流行的一种时装。结合了满族服饰和西方服饰的一些特点。 传统旗袍,我觉得还是很漂亮的。现在有些改良的,露得越来越多,真是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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